“防近视”成了噱头，原本“护眼”的作业本却成了“伤眼”本。
今年4月，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对中小学生常用的作业本等学习课业簿册开展调查。记者随机网购了五十余款学生作业本、图画本，多数印有“防近视”字样，送往上海纺织集团检测标准有限公司检测发现，三成产品的内芯纸张，D65亮度、D65荧光亮度存在不达标等情况。
4月末至5月上旬，澎湃新闻以中小学生课业簿册采购商的身份，赴湖南邵东、广东东莞、山东德州溯源暗访，多家作业本制品厂、印刷厂家人士直言，“防近视”只是营销噱头，实际生产不做区分，一般没有出厂报告，也不提供第三方检测报告。小厂用回收料加工制成的高白纸，荧光超标，还可能作为学生试卷使用。此外，用低克重、高松厚度的纸张，冒充高克重纸张，也是行业内的“潜规则”。
影子调查队将暗访期间获取的多款课业簿册、纸品送检，同样发现多款产品D65亮度、D65荧光亮度不达标，部分产品D65荧光亮度超标严重。
行业专家指出，考虑到低龄儿童使用图画簿册的情况较为普遍，建议标准化部门将荧光亮度纳入国家和行业标准的指标考核范围。
随机检测发现三成产品不达标
2022年3月1日起正式实施的国家强制性标准《儿童青少年学习用品近视防控卫生要求》（GB40070-2021）要求：课业簿册（除图画簿和毛笔书法簿外）、考试试卷的D65亮度应不小于55.0%，且不大于85.0%；D65荧光亮度不大于5.0%。
纸张D65亮度，也称亮（白）度，反映纸张在D65光源照射下测定的反射率。一般而言，纸张亮（白）度同反射率成正比。亮（白）度越高，视觉刺激越强。过低，也会使阅读变得困难，从而影响视力。
而D65荧光亮度，是评价纸张中荧光增白剂含量的检测指标。荧光增白剂在外界紫外光的激发下，能够发出蓝色或蓝紫色的可见光，但蓝紫光在所有色光中对人眼的作用功效较高，可能对用眼健康产生不利影响。
今年4月下旬，澎湃新闻以“学生用本”“统一作业本”等为关键词，网购了54款热销学生课业簿册，送往上海纺织集团检测标准有限公司检测发现，共有18批次的产品内芯纸张，存在D65亮度、D65荧光亮度不达标的情况。
纸张颜色不是越黄，越护眼。有10批次产品的米黄、黄色内芯纸张，D65亮度低于标准，最低值为32.33%。分别是：杭州萧山明珠文化用品厂生产的“品优”小字本；孝感天宇印务有限公司的“防近视”25开练习本；崇州市正兴印刷厂的“防近视”英语本、作业本；南宁市飞星纸业经营部的“学缘”24开语文簿、数学簿、英语簿；东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出品的28开作文本；赣州市东东印刷有限公司的“小博士后”英语抄；南昌波源经贸有限公司的“如山”28开练习本。
上述由孝感天宇印务有限公司印刷的一款“防近视25开练习本”，D65亮度显示为49.59%，记者所购店铺已拼4万余件。该产品的封底印有“内芯防近视纸发明专利号”和“封面外观设计专利证书号”、“定点印刷、伪造必究”等字样。纸张生产企业是“湖北华海纤维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监制单位为“湖北省校园连锁配送企业协会”。官网介绍，华海纤维成立于2000年，主要从事文化用纸、白卡纸及特种纸板的生产和销售，是湖北省重点造纸企业，连续多年荣获湖北省造纸先进企业、襄阳市百强企业、南漳县利税大户等称号。
检测发现，有5批次课业簿册的D65荧光亮度超标，最高值为7.46%。分别为：湖南省环美纸品有限公司生产的18开数学本、36开数学簿和36开英语簿；义乌市硕果文具厂的卡通拼音本；东莞市吉丽文具有限公司的“吉丽”A5日记簿。
而暂未列入国标范畴的美术图画簿的相关数值，同样值得关注。记者购买了3批次美术本，显示洛阳德鑫印刷有限公司生产的“豫德鑫”学生统一美术本、湖南省环美纸品有限公司生产的18开学生统一图画本，D65荧光亮度均超过5%，最高为13.86%。一款无任何产品信息的“三无”图画本，D65亮度达102.11%；D65荧光亮度超标三倍，高达21.05%。
有厂家直言“防近视”是营销噱头，已因荧光问题被罚
据前述检测结果，澎湃新闻从不同网店所购的4批次、由“湖南省环美纸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环美纸品”）生产的课业簿册和美术本，D65荧光亮度均超标，最高为7.46%。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24年，杨早生为法定代表人、实际控制人。
4月下旬，澎湃新闻来到位于湖南省邵东市绿汀大道一侧的环美纸品公司所在地。工厂园区规模较大，前端办公大楼顶部竖着“永吉”两个大字，周边建有员工宿舍和私人住宅，后方是两大片生产区域。大门保安称，杨早生兄弟两人各有一间公司和工厂，环美纸品主做作业本，而永吉方面主做红包。
湖南环美纸品有限公司外观、作业簿册图画本等展品
环美纸品的展厅里，摆着各种规格的学生作业簿、线圈笔记本、图画本等，琳琅满目。“我们是当地做作业本（规模）最大的。”一位销售人员介绍，该公司现有三条生产线，除了自有品牌，也给一些国内知名纸质文化品牌供货。旺季，每天发三辆九米六长货车，“20斤一箱的话，一车差不多近千箱。”
他表示，不同地区的课业簿册，采用不同规格，有些全国通用，均价每本几毛钱，具体根据页数、纸张克重等不同，略有差异。该公司产品多销贵州，“卖小学的产品多一点。”
记者注意到，现场绝大多数课业簿册封面上都印有“防近视”，有些还有“新国标”字样。该销售人员则称，防近视只是噱头，实际生产时不做区分。“我们现在就做两个标准，达国标和不达标的。”该销售直言，线上平台“拼量”，纸张厚度、（荧光）亮度等达不到国标要求。要做达标的，每本要贵三四分钱，“你搞不赢的，别人利润都没有这么高，你搞个国标上去。”
他称，即使不达标，也可以打上“防近视”和“新国标”字样，还能提供不同规格产品的第三方质检报告，“ 这种东西，100 个（买家）估计就只有一个人会去找（问题）。”
杨早生的儿子同样表示，“防近视”只是一种宣传。他不让记者进入工厂参观，也不愿告知原料供应方，反复强调，只要提供样品就能做，“原料有很多种，你把东西（指样品）给我，要做什么质量都可以。”
记者获取工厂门卫室的出入货车记录，致电近两个月来多位备注为 “送纸”的货车司机，对方均表示，纸品原料来自山东德州平原县的“德州泰鼎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山东泰鼎”）”。记者从司机处获得山东泰鼎的一业务员联系方式，5月上旬，澎湃新闻赴该工厂实探。
“我们的强项是制本。”上述业务员介绍，该公司是山东地区的知名纸本原料厂，给湖南环美、武汉玛丽文化、湖北梦瑾纸品等全国各大品牌供货。已和环美合作多年，提供多种规格原料，“环美可能也从别的公司进一些货，具体哪家我不清楚。”
另一位销售经理宣称，该工厂使用杨木等原生木浆，从不使用回收再生的木浆，主要生产纸张克重50.0g/m2以上的本白色、米黄色纸张，“不含荧光增白剂”，可日产几百吨。纸张克重，也叫纸张定量，是指每平方米纸张的重量或质量。
他推荐记者采购稍有瑕疵的B级纸品做作业本，价格约4000元/吨，“表面看起来都一样，没什么差别，很多厂家都定这种。”至于原料是否有出厂检测报告，他明确表示没有，“你们不需要报告。”同样，他也强调，防近视只是噱头，没有标准。
当天下午，记者来到该销售经理推荐的一家多年合作、同样主做作业本的纸本印刷厂，位于乐陵市市中街道，名为“乐陵市文博印刷厂”。天眼查显示，该公司已注销，但工厂内多条生产线正高速运转，仓库满是学生作业本和笔记本，还有网销直播专用间。
乐陵市文博印刷厂的生产车间
生产负责人称，高峰期直播可日销五六千单，淡季每天几百至几千单不等。他们之前给很多学校的合作专卖店，加工生产作业簿册，“季节性接单，做一批发一批。”
澎湃新闻注意到，该印刷厂法定代表人张万辉名下还有一家续存公司，名为“杭州硕响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展厅内陈列的样品，多印有该公司名称。
张万辉称，该厂目前主做线型本、平摊本等，原料主要从山东、河北等地采购，已不再做最便宜的铁钉作业本，“前两天刚把机器卖了”。而最新采购的机器可生产三色防近视作业本，已申请防近视专利号，是他们接下来的热推产品。但能否做到真正护眼？他表示不清楚，也无法提供相关检测报告。
“从去年下半年，市场监管部门开始查荧光剂了。”张万辉还向记者透露，他当时从山东泰鼎进料生产的牛皮款作业本，在广东省被抽查发现荧光剂超标，不久前被公司注册所在的杭州市监管部门予以罚款。记者搜索发现，今年5月15日，硕响文化因违反产品质量管理规定，被杭州市临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没收违法所得，并予以罚款合计2580元。
“好多都给他（指山东泰鼎）提”，张万辉称，近期，山东泰鼎方面已对纸张亮度稍作调整，减少添加化学原料，“原来纸张亮度是80多度，稍微白点好看点，现在降到70多度。”
澎湃新闻将从环美纸品、乐陵市文博印刷厂、山东鼎泰提供的几款样品送检。结果显示，环美纸品的一款32K双格本、一款A4图画本D65荧光亮度超标，依次为7.61%、7.56%。硕响文化生产的一款学生日记本（货号CXA532-086），D65亮度超标，为91.19%；D65荧光亮度达13.23%，超标一倍多。
同时，记者还随机网购了前述提到的武汉玛丽文化、湖北梦瑾纸品的多款热销学生作业本送检，显示武汉玛丽文化用品有限公司生产的“24开防近视练习本（货号67017）”，D65亮度不达标，为52.32%。底封印有“本产品适合14周岁以下（含14周岁 ）的学生使用”字样。
在邵东市暗访时，澎湃新闻还来到当地另一家知名作业本厂家，名为“教科纸品印刷有限公司”。接待人员同样表示，防近视只是广告词，“为了说明自己的产品做得好，材料用得好。”记者将该工厂获取的几款样品送检，显示2款32K学生日记簿的D65亮度不达标，其中一款D65荧光亮度超标一倍，达10.65%。
用纸碗废纸等制成低克重高亮纸，回料打浆现场环境脏乱
全国多地疾控网站刊文介绍，纸张生产过程中添加的荧光性物质，常被一些采用劣质纸张或废纸为原料的生产厂家用来遮盖纸张杂色。一般来说，纸张中的荧光物质除添加的荧光增白剂外，其来源主要还包括：使用的废纸纤维原料带入荧光增白剂；在生产其他纸张产品的时候，纸机系统中可能残留的荧光增白剂。
暗访期间，澎湃新闻来到位于山东省平原县王凤楼镇的照东方工业园，这里厂房陈旧，污水横流，聚集了多家小型纸品工厂。位于最深处的“德州宏大纸业有限公司”，主要生产低克重（<50.0g/m2）高白双胶纸。
德州宏大纸业有限公司的废料回收打浆仓库
前述山东泰鼎的销售经理告诉记者，这些小工厂主要的优势在于能做低克重纸张，除了制本，还能拿去做学生试卷。
一位园区内的行业人士介绍，该工厂主要使用回收料，“添加不到10%的木浆”，性价比较高，“全是作业本的，在国内卖，也有出口的，都是一样工艺做出来。”至于产品是否达到国标要求，其直言，不能保证，“只要按工厂的标准生产就够了。”
工厂左侧有条道，被树掩映着。记者走近才发现，这里有一间仓库，铺满了包装纸、宣传卡纸等已粉碎的废纸料，以白色居多，多名工人蹲在纸丛中分拣。仓库后侧还堆放着大量回料、废料。看管该仓库的工人随手拾起地上的纸碗，称这是比较好的原料。仓库深处的搅拌机器正在运作，白浆透出灰绿色，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废料则堆在旁边的机器里，“别人买走可以再造颗粒。”该工人称，过滤筛好的浆会通过管道，运输到工厂二楼的制浆车间，需要经过漂白、净化等流程，再输送到纸机进行后续工序。
该工厂目前开了一条生产线，数名工人正在作业。有工人告诉记者，近四五年，这里只做高白纸，正常每天出三十多吨货。
该工厂牛姓老板称，高白纸每吨4000多元，主要出口做笔记本，内销也能做成作业本，但要分地区，“像广东那边开始有要求，分地域性的。”他坦言，高白纸必须加荧光剂，但加了就会出现荧光问题，他们也没有按照国标进行生产。
记者将从该工厂获取的样品送检，显示D65亮度超标，为86.26%；D65荧光亮度达10.55%。
除了D65亮度等要求，《GB40070—2021》还规定，课业簿册的内芯纸张定量（克重）不得低于65.0ｇ/m2。松厚度，反映纸张的疏密程度。但为了在越发“内卷”的电销价格战中“存活”下来，使用低克重、高松厚度的纸张，冒充高克重纸张，也成为行业内的“潜规则”。
前述东莞市吉丽文具有限公司生产的“吉丽”A5学生日记簿样品，D65荧光亮度超标近一倍。记者实探发现，该公司已不做课业簿册，网销的是库存货。记者辗转联系到他们此前合作的纸品供应商李某，来到位于东莞市道滘镇李洲角三路的“广东宝华商务管理有限公司”。
“最开始是客户要我们找，效果很好。”接待记者的销售人员介绍，他们有全国各种纸品货源，目前最受欢迎的是一款克重52.0g/m2、松厚系数为1.9的本色纸品，售价每吨约5000元，纸薄但手感摸起来厚实，用做笔记本、作业本“性价比非常好”，但无法提供检测报告。他现场计算，如果标称70g的纸品加工制本，原料成本可以压缩三分之一，“你赚了18 克，摊到本子里面是不是硬生生就赚了？”李某也给记者发来多段车间生产视频，称这款专门做高松的合作小厂家，位于山东，但不愿告知工厂名称。
专家建议将图画作业本纳入国标范畴
近年来，我国儿童青少年近视呈高发、低龄化趋势。国家卫生健康委公布的2020年我国儿童青少年近视率数据显示，2020年，总体近视率为52.7%，其中6岁儿童为14.3%，小学生为35.6%，初中生为71.1%，高中生达80.5%。
为了进一步提高防控力度，2023年3月，教育部印发的《2023年全国综合防控儿童青少年近视重点工作计划》进一步明确提出，要将儿童青少年近视防控工作、总体近视率和体质健康状况纳入政府绩效考核。202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中也明确要求，促进学生健康成长、全面发展，落实健康第一教育理念，有效控制近视率。
就前述检测结果，上海纺织集团检测标准有限公司技术负责人丁若垚博士向澎湃新闻表示，D65亮度、D65荧光亮度超标，均会对儿童青少年的视力有较大影响，在写作业和观看的过程中，过强的荧光亮度会加重儿童青少年的视力疲劳。
“低龄阶段近视防控尤为关键。”丁若垚特别提到，此次检测的多款画图簿册，D65亮度、D65荧光亮度问题严重。考虑到低龄儿童使用画图簿册的情况较为普遍，建议标准化部门将荧光亮度引入国家和行业标准的指标考核范围。
此外，他还提醒，荧光增白剂还可能引发过敏反应，尽管目前尚无明确证据，证明其对人体有致癌的风险，但部分动物实验和体外细胞学的研究，提示其可能具有致癌性，需要引起重视。
早在2015年，江苏省质量技术监督纸张印刷产品质量检验站副站长王国荣接受媒体采访时候也提到，荧光增白剂本身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且大多具有可迁移性，还对自然生态环境有潜在的危害和污染。从环保的角度出发，也应提倡企业尽量少用荧光增白剂。
“作业纸张不达标，严重损害学生等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必须引起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向澎湃新闻表示，监管部门应对纸厂、印刷厂增加飞行检查力度和抽检频次，如果发现不合格产品，应及时予以罚款、停业整顿等行政处罚，“严重的甚至可以让相关企业退出市场。”同时，行业主管部门和行业协会也应对此类产品建立健全相关标准制度，促进行业规范健康发展，确保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得到有效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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