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葛军：数学是一门好玩的学问

葛军

每当高考数学卷难哭考生，葛军这个名字连带互联网记忆就会被提起。

2010年的江苏高考结束后，一篇名为《2010，江苏数学帝葛军，一个人秒杀江苏52万考生》的帖子在各个论坛突然爆火。作为当年江苏高考数学命题组的参与者，葛军莫名出圈，成为了高考数学难题的代名词。

“葛军出征，寸草不生”就此成为网络热梗，一年年被想起。对此，葛军也曾公开回应：我只参加过2004年、2007年、2008年、2010年江苏省高考数学卷的命题工作。我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年高考全国数学卷的命题工作，也没有参与任何江苏以外省份的高考命题工作。

为高考试卷的难题“背锅”了那么多年，葛军认为，所谓“难题”是由基础知识与方法演化而来的，学生在做“难题”的时候要学会把复杂的问题拆解成一层层基础知识。所以他不提倡题海战术，好的学习方法是把一道题目真正思考透彻，他因而推崇“三一思考法”：一题多解，一解多题，一题多题。

知易行难。从教40多年，葛军坦言自己如果在限定时间内去做各地新出的高考数学试卷，也几乎不会拿满分。每年高考后，他会研究各地高考的数学试题，把它当作一种“游戏”。

网络段子中，他是令考生闻风丧胆的“数学帝”，而在他曾经任教的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学生们则更亲切的称他为“葛大爷”。

他的工作重心如今有所变化。2025年，葛军卸任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党委书记，但他并未离开数学教育事业，而是受聘成为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教师发展学院的专家，这一次葛军命题的测试对象从学生变成了一线的数学教师。

聊到这一新的变化，葛军对澎湃新闻表示，现在很多学生在数学学习中缺乏获得感，多是因为对学生们的引导不够充分。数学教育就像一颗大树，老师是树干，学生是枝叶，他现在的工作是努力促进更多的数学老师进一步提升学科素养，这样才能让树更加茁壮，也期望努力促进数学老师提高教学的整体效能，让学生在学习中“减负”。

【以下是澎湃新闻与葛军的对话】

澎湃新闻：退休以后都在忙什么？

葛军：我刚刚受聘为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教师发展学院的首席专家，退休之后还是在从事数学教育的相关工作，希望能促进更多的数学老师和孩子们重视数学思维的教育。从数学思维的教育角度来考虑，就是如何提升孩子们的学习效率，如何促进他们健康成长，还有就是如何激发孩子们对数学感兴趣。

澎湃新闻：前段时间我们看到你又上热搜，给270多名苏州的数学老师出题考试，为什么要给数学教师们出题考试？他们面临着哪些挑战？

葛军：现在我们的数学学科教育应该要更多地回归基础，包括数学方法以及数学史等，目前的数学教育教学研究与实践，缺少对数学的理解和探索能力的高度关注。当下，数学老师不仅仅要教孩子们把课本读熟、把题目做熟，更要引导孩子们进行思考、学会思考，思考题目背后的数学问题是怎么产生的……。老师不但要授人以鱼，更要授人以渔，尤其是在小学、初中阶段要给孩子们埋下思考探究的种子，未来才有可能产生创新。

澎湃新闻：进一步提升数学老师的素养有哪些意义？

葛军：我认为数学教师群体一定要保持终身学习的状态，在数学教育领域，老师是大树的树干，学生们是树枝和树叶，只有树干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数学教育发展才能枝繁叶茂。通过进一步提升数学老师们的学科素养，增强对数学的理解，可以让他们在数学教学时更加胸有成竹。国家提了很多年给学生们减负，我们现在要探索的就是让教师们更加高效地培育学生，给学生切实地减负。

澎湃新闻：为什么数学思维对于学生们这么重要？

葛军：一旦让学生养成了数学地思考问题的习惯，就会延伸到各个科目的学习上，甚至会影响到整个人生的成长，所以我现在是想围绕这个方面来做一些工作，尽量在数学思维培养上做一些扎实的实践探索。现在我面对的另一群体就是数学老师，希望能够促进数学老师们的学科素养的提升，对数学的理解更进一步，从而更好地在教学中引导和培养学生的数学思维能力。

澎湃新闻：现在很多教育理念都提倡跨学科教育，有的教学模式提倡数学可以边玩边学，你怎么看待这些新的模式和理念，是否存在形式主义？

葛军：现在提倡的这些教育理念和模式，是想可以较好地引导学生的兴趣和注意力，让更多学生能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觉得从这个方面来说是有意义的，比如很多小学数学课借助一些玩具作为新的授课手段，能很快的抓住孩子们的注意力，体会到数学的“好玩”。但我们要思考，如果要让学生对数学学习的兴趣一直保持并且逐步深入，而不是只停留在表面，是需要让学生在学习数学时有真正的“获得感”和“成就感”，比如要让学生们有解决问题的兴奋度。

澎湃新闻：你觉得目前我们中小学的数学教育哪些方面需要改进？

葛军：我觉得，现在学生在学习数学的过程中没有获得感，缺乏有意义的引导学生思考的策略。这也是我在不断探究的，怎么能让更多的学生在数学中重拾获得感。

现在较普遍的教学方法就是简单地让孩子们做题，做错就订正，这样简单的重复只会抹杀孩子们在学习中的获得感。面对错题，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学生们思考题目背后的基本知识与方法，出题者到底想测试什么等等，只有让学生有了这种反向思考的能力，才能让学生重新建立起数学学习的兴趣。

我一直认为数学是好玩的，这个“好玩”最重要的是让学习者去体验完整的解决问题的过程，我们所熟知的大数学家们其实也都是这样，驱使着自己一直在解决问题的道路上进一步，再进一步，这种获得感也是他们不断进行数学研究的动力。

澎湃新闻：为什么现在学生们学习数学的获得感越来越少？

葛军：现在学生面对的数学题目太多，大家都忙于刷题，缺少真正的学习体验。还有就是目前一些指导学生学习数学的方法是值得商榷的。做题目是数学学习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

澎湃新闻：你一直在强调数学学习中兴趣的培养和思考能力的重要性，但对于大部分家长和学生来说，数学学习最重要的可能就是答一张中考卷、一张高考卷，你觉得这两点之间是否矛盾，该如何平衡？

葛军：一张高考数学卷就像一把伞，是把所学的数学知识点完全覆盖的。如何读懂一张考卷背后的知识点和方法，最重要的是牢牢把握住哪些是基础性的知识，哪些是根本性的问题。很多人现在拿出过去3年、5年的高考卷，说自己都做熟了，把标准答案倒背如流了，但往往换个角度就又不会做了。

所以解决这个问题的路径就是回归本心，把简单的问题进行深度思考，面对考试的题目不但要学会解决问题也要学会产生问题，知道这道题目要考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考。

澎湃新闻：你觉得最近几年高考数学有什么新的趋势或者变化吗？每年高考结束后都会有人说今年的数学高考“难”或者今年的高考“简单”，您怎么理解这些高考数学题的难易？

葛军：我觉得近几年高考数学试卷对于数学基本内容和方法的考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还是很稳定的。每一个命题团队肯定也会有自己的风格和认识，会有一些变量，但总体不会有太大差异。很多学生口中的高考数学题的“难”，本质还是说明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不够，高考数学题目还是有选拔性的，如果只是反复刷题肯定是不够的。

澎湃新闻：你每年都会做高考卷吗？

葛军：我每年都会做，要感知一下出题团队的风格，我喜欢根据题目来猜一下出题人是高中老师还是大学老师，当然也会猜偏。做每年的高考数学题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游戏，是一个好玩的事情。

澎湃新闻：在数学学习中，先天的天赋重要，还是后天的努力训练重要？

葛军：后天的努力训练我觉得更加重要，因为从一开始数学这门学科对于大家是公平的，不存在差异，但每个人有差异，有不同的方法去看待世界解决问题，每个人的兴趣点不同，导致了最后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对于数学学习甚至数学研究也一样，有兴趣并且能坚持就能不断进步，就像登山一样，很少有人能爬到山顶，很多人走到半山腰看看风光就下山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但有人就是要登顶珠穆朗玛峰，这就是一个能力加毅力的问题了。

澎湃新闻：你在采访中一直在强调数学学习基础的重要性，但很多人觉得攻破“难题”才是数学的魅力所在，怎么理解基础和难题之间的关系？

葛军：数学题其实就像万花筒，基础结构很简单，但可以千变万化。所谓的“难题”就是由基础知识演化而来的，在做“难题”的时候一定要学会解构，明白难题是怎么一层一层由基础知识与方法搭建而来的，为此，我非常推崇“三一思考法”：一题多解，一解多题，一题多题。

澎湃新闻：很多家长会提到一个问题，说孩子学数学“不开窍”，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葛军：教育最重要的就是因材施教，不能用简单的“开窍”一言蔽之，甚至让很多学生觉得“不开窍”就产生负面的或者焦虑的情绪。任何学科之间都是相通的，比如哲学和数学就有很多道理是相同的，学习数学会有很多哲学思考，学会哲学也会促进数学思维。对于学习来说不能局限于某一门学科，要养成思考的习惯和融会贯通的方法，要让孩子养成多思考一点的意识。

澎湃新闻：在网上大家称呼你为“数学帝”或者“葛大爷”，这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葛军：没什么影响，我本人也不是很关心。我觉得这些称号或者符号就像随风飘的花絮，当然会有人觉得很有趣。

澎湃新闻：AI时代的来临对于数学教育会有什么影响吗？

葛军：我觉得现在很多AI工具对于数学学习和研究都起到了一定的辅助作用，但我觉得AI不太可能取代人，因为人的意识和思考也会随着时间不断进步。

澎湃新闻：数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葛军：我很推崇数学家陈省身的一句话：“数学好玩。”我觉得数学对我来说就是一门好玩的学问，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数学是一门有益于整个社会发展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