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9日，北京人艺曹禺剧场，《小郡之秋》首轮演出完满收官演。当一众演员谢幕后，美籍华裔影星卢燕作为该剧译者，身着一袭亮粉色的红袄，在该剧导演唐烨的陪同下压轴登场。面对全场观众和场上演员们的热情欢呼，她眼神清亮，言辞恳切：“这部戏演得真好啊！剧情好，导演好，演员好……最主要的是，观众好！是在座的每一位成全了《小郡之秋》！”
2014年，88岁的卢燕曾来华出演主演8小时大戏《如梦之梦》，饰演老年顾香兰；2019年，93岁的卢燕又在京、沪两地登台演出话剧《德龄与慈禧》，成功刻画了慈禧复杂的个性和情感层次；今年11月25日，她在女儿的陪同下再次来京，并于26日来到北京人艺，同《小郡之秋》全体主创见面、看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依旧表示了自己还想登台献艺的意愿：“再有老奶奶的角色，我还希望能上台演出！要是能演喜剧，那就更开心！”
《小郡之秋》剧本译者卢燕同全体主创以及全场观众大合影 摄影 李春光
11月29日当晚，主演濮存昕兴奋地向现场观众透露说：“卢燕老师，即将迎来99岁生日。”瞬间，欢呼声与祝福再次席卷剧场。端坐在轮椅上的卢燕动容道：“这是我最愉快、最兴奋的一个生日！”
澎湃新闻记者现场注意到，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陈道明（曾主演人艺话剧《喜剧的忧伤》）、北京人艺著名演员宋丹丹以及设计师、电影人刘利年等在京文艺界人士作为观众，亦同全场一道起立鼓掌祝贺。
“我以此译名，愿唤起大家对季节意象的文化共鸣”
《小郡之秋》改编自美国剧作家崔西莱茨荣获2008年普利策戏剧奖的剧本《August: Osage County》。故事围绕美国俄克拉荷马州东北部一个小郡中韦斯顿一家的聚散展开：父亲贝弗利突然失踪，分散在外的亲人因此重聚，深埋的家庭矛盾与三代人之间的秘密也随之浮出水面……
《洋麻将》1985年首演剧照 于是之饰演魏勒、谢延宁饰演芬西雅 图片来自北京人艺官网
这并不是卢燕首次为北京人艺译介海外经典剧作。话剧《洋麻将》曾于1985年在首都剧场首演，该剧由美国剧作家柯培恩编剧，卢燕翻译，夏淳导演，于是之饰演老头儿魏勒，朱琳、谢延宁饰演老太太芬西雅。这部作品开创了北京人艺大剧场舞台上“两个人的话剧”先河，被称为“最话剧的话剧”。
北京人艺副院长、导演唐烨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卢燕老师今次翻译《小郡之秋》的工作起自2020年，最终全部翻译完毕已经是2023年5月份了。老人家翻译得特别好，同时也非常注重剧院给出的建议，几乎每一幕我们和她都有交流。”
《小郡之秋》剧照 龚丽君和陈小艺这对北京人艺的舞台姊妹终于在该剧中同台圆梦 剧照摄影 李春光
澎湃新闻记者注意到，在《小郡之秋》观众别册“原著译者的话”中，卢燕深情寄语道：“初读剧本时，我不由想起中国影史经典《小城之春》，虽然时空悬殊，却同样剖析濒临破碎的家庭关系与女性内心的挣扎。若说《小城之春》在春意将发中蕴藏隐忧，那么《小郡之秋》则以‘多事之秋’的萧瑟，铺陈真相与情感的震荡——枝叶将落，亦更见树之形与根脉之错综。我以此译名，愿唤起大家对季节意象的文化共鸣。”
《小郡之秋》剧照， 陈小艺（右）饰演大女儿芭芭拉福特汉姆
“作为译者，我怀着敬畏与期待把这部作品献给每一位中文观众。舞台上虽是一个美国家庭的悲喜剧，但其中激荡的人性、纠结的亲情与女性的自我追问，足以跨越语言与地域，让我们彼此照面。我盼望它能在您心中留下回响:当剧场灯光渐暗，愿您与至亲坦诚一席;当故事收束，愿理解与爱在生活里续写。愿这座‘小郡’的秋天，成为我们各自心灵洗涤的一个起点。”卢燕说。
《小郡之秋》剧照 龚丽君（左二）饰演母亲维奥莱特韦斯顿，她也是该剧的联合导演
这部作品以美国家庭的裂痕映射普遍人性，正如导演唐烨所阐述的创作理念：“家庭题材因其特殊兼及普遍的一统性，是我从事导演以来比较看重的创作方向。东方的父慈子孝，夫信妻贞，西方所谓‘幸福家庭一样，不幸的各有不幸’，某种意义上异述同归。二度表达上追求中和平正，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在曹禺剧场，以一座三层木质小楼为舞台核心，构建出压抑与流动并存的叙事空间。导演唐烨与龚丽君带领剧组深耕现实主义传统，要求演员们“台词一出口，就必须是那个人”。
《小郡之秋》剧照 濮存昕饰演父亲贝弗利韦斯顿
龚丽君饰演的母亲维奥莱特韦斯顿，依靠药物维持清醒，言语刻薄却暗藏脆弱。她坦言：“我必须不断自我推翻，寻找角色的准确度。”陈小艺在暌违舞台多年后，此番饰演的大女儿芭芭拉，在家庭风暴中展现坚韧与矛盾：“这个戏对演员而言，没有创作尽头。”濮存昕虽仅有开场十分钟的戏份，却以精准表演为全剧埋下悬念：“角色的依据，始终埋藏在剧本的台词中。”而北京人艺老中青三代演员的默契配合，让这部大戏既有血脉偾张的戏剧张力，亦有坚实牢靠的生活底色。
“在中国电影120周年之际，我还生活着”
29日晚演出中场休息时，卢燕在曹禺剧场贵宾室接受了媒体的群访。谈及新作《小郡之秋》的译介，她对自己倾注心血的翻译工作流露出了一贯的谦逊与自信：“我的翻译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不像很多翻译的剧本，说出来都是外国的‘中国话’。我想我的翻译，是比较地道一点的中国话。”这份对语言地道与戏剧灵魂的执着，可追溯至她颇富传奇色一生的起点。
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旧影以及彼时上映的电影海报 图片取自 “到上海去——纪念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特展” 摄影 王诤
十六岁时，卢燕已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担任“译意风小姐”，为放映的西方默片做现场配音解说。这并非是简单的翻译，而是最早的“声音表演”实践。“当时我们有四位翻译员轮流翻译，别的翻译人员只是把意思翻译到了，让观众懂了，就尽了责了。但轮到我翻译的时候，我会根据银幕上的表演做独角戏，翻译男性角色时，用男人的声音，翻译女性角色时，用女人的声音，而且无论是娇滴滴的，还是哭着的语气，我都表演出来，把银幕上的情感在翻译中也都呈现出来。所以后来观众买票时，都要买卢小姐翻译的（场次），因为听着特别过瘾！”
译意风宣传画 图片取自 “到上海去——纪念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特展” 摄影 王诤
卢燕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职业，能够让我欣赏很多好的作品，而且一部作品能够看很多次，每一次看的时候都有新的体会，所以是我最不舍得离开的一个工作。”而这份早期的职业经历，不仅磨砺了她跨越语言与文化的表达能力，更埋下了她日后挑战好莱坞刻板印象的种子。
图片取自 “到上海去——纪念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特展” 摄影 王诤
从上海滩的“译意风小姐”到勇闯好莱坞，卢燕的艺术足迹跨越了太平洋。然而，彼时的好莱坞给予华裔女演员的空间极为狭窄，多为“中国娃娃”式的程式化角色——她们或是“梳着童花头，有着圆圆的脸孔和甜美的笑容，身材玲珑小巧”的玩偶形象，或是如黄柳霜所无奈感叹的“银幕上最臭名昭著的东方女恶棍”。这种起自电影《苏丝黄的世界》的刻板印象，长期桎梏着华人女演员们的尊严与发展。
电影《山路》德文版海报
1960年，卢燕联袂著名影星詹姆士史都华出演战争片《山路》。她在里面饰演一位有着留学欧美背景的中国军人遗孀——不再是一个野心家，或者一个被动地需要盎格鲁萨克逊男子拯救的弱者，她所饰演的苏梅（音）不仅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考，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介入异质文明的美国人的教育与引领者。就连彼时的好莱坞影评人们都说，这一角色“从容，自然，可爱，生动，使人改变了过去对中国女性的陈旧观念。”
电影《山路》剧照
即便如此，卢燕对此成就依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醒，11年前，她到访北京出演话剧《如梦之梦》时曾告诉笔者：“那只是个案，并未彻底改变当时整个好莱坞电影对于东方女性的偏见。”
电影《团圆》剧照
“北京是我出生的地方，上海是我生长的地方，都非常亲切。”卢燕兼具京派的端庄与海派的灵动。天赋加持下，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让她在中晚年愈发大放异彩：她能游刃有余地在贝托鲁奇执导的电影《末代皇帝》（1987年）中饰演慈禧，用“不张开声音的笑”营造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亦能在王全安执导，摘得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的电影《团圆》（2009年）中，化身上海弄堂里烟火气十足的阿婆乔玉娥。
卢燕答澎湃新闻记者提问 摄影：王诤 （相关采访视频，容后报道）
从挑战“中国娃娃”标签的破冰者，到北京人艺舞台上高水准文学翻译的引介人，卢燕用一生搭建中西文化的桥梁。今年，恰逢世界电影诞生130周年与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在采访最后，卢燕表示光影会继续搭建起理解的桥梁，让不同文明的故事被真诚讲述。“我非常兴奋、非常骄傲，在中国电影120周年之际，我还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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