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关于光的来信》是意大利国家级摄影师保罗罗韦尔西与意大利哲学家埃马努埃尔科恰的书信集。在信中,两个不同代际、不同专业背景的人,围绕光、摄影展开探讨,既有技术层面,也充满诗意。11月8日是记者节,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转载其中一封有关时尚摄影师和战地记者的通信。

保罗罗韦尔西(Paolo Roversi)
保罗罗韦尔西
伦敦,2022年1月12日
亲爱的埃马努埃尔:
前几天,我受邀参加了一档电视节目,座谈会的嘉宾包括三名战地记者和三名时尚摄影师。我再一次确认了:战地记者,特别是那些拍摄社会主题的人,往往看不起时尚摄影师。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摄影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道主义事业,而我们这些时尚摄影师则被认为是肤浅且无用的。这种偏见一直让我感到不快。据说卡蒂埃布列松曾质疑,像爱德华韦斯顿这样的摄影师,怎么会浪费时间去拍摄沙丘或辣椒,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灾难发生。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理解美的价值、艺术的意义,或者光影的魅力。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摄影喜欢戏剧性,它在痛苦和悲剧中最自在。有些人拍摄世间的苦难与丑恶,有些人则记录美好与生活的愉悦:有战争摄影师,也有和平摄影师。从人性的角度看,前者的作品并不比后者更丰富、更深刻或更荣耀,它们只是更具悲剧性罢了。
时尚摄影也许是被新闻摄影师最贬低的一类。仅仅因为它不涉及重大的政治或社会事件,被视为一种以商业为目的的副产品。话虽如此,我还是深深钦佩和尊敬那些每天冒着生命危险拍摄、呈现我们原本无法看到场景的伟大记者们。他们经常在恶劣甚至危险的环境下工作,但这并不是赋予他们作品价值的原因。他们身处事件的核心,是现实的摄影者,因此自认为掌握了真相。然而,真相有时更喜欢藏身于虚构和想象之中。时尚摄影从来不只是现实的简单再现,而是一种发明与创造。艺术的强大之处正在于此:它揭示并创造出新的世界、不同的维度,而不必拘泥于所谓的现实。在艺术中,最大的谎言有时可能会成为最出人意料的真相。
战地记者们很少有机会真正与光对话,因为他们几乎总是被迫“忍受”并接受现有光照,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优先考虑的是事件本身,抓拍速度至关重要,光照质量往往退居其次。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纪实摄影中的光总是恶劣糟糕、不尽人意。在摄影中,即使光没有被引导或控制,它仍然会完成使命,并始终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和吸引力。光无论在摄影师的意图之外,还是在器材的限制中,依然展现出自主和独立的一面。光喜欢被塑造和延展,但它也懂得独立地表现自我。
当然,在时尚摄影中,对光的要求总是更加严格。时尚对光非常挑剔,有些服装、面料或颜色有时需要非常复杂的照明和诠释。
两者之间的另一个区别是,纪实摄影通常是一个人完成,而时尚摄影则是团队合作。我常说,如果没有优秀的合作伙伴,我不可能完成我所做的工作:那些出色的助手支持我的工作,还有那些了不起的艺术家——模特、发型师、化妆师、造型师,他们为我的照片带来了美感和魔力。
不过,我认为应该停止以题材来为摄影师分类:战地摄影师、时尚摄影师、建筑摄影师、体育摄影师或动物摄影师。摄影师就是摄影师,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拍摄不同的主题。
为什么要进行这种分类?如果他们是真正的摄影师,那么他们同样可以展现战争场景。许多伟大的摄影师拍摄过震撼人心的战争场景,也拍摄过同样美好的和平景象。给他们贴标签毫无意义。
例如,像尤金史密斯、保罗斯特兰德、玛格丽特布尔克-怀特或欧文佩恩这样的摄影师该如何归类呢?一张优秀的摄影作品不属于任何类别,唯一的标准就是它是否是一张好照片。它是一种见证,并不会因为表现的是一场悲剧而变得更有价值。此外,我并不喜欢那些过于直白的照片,我更喜欢那些充满神秘和美感的作品。

保罗罗韦尔西摄影作品:Kate,New York,1993
在我的摄影集《天使》出版时,我第一次拜访了欧文佩恩的工作室,之后我又去了好几次。有一天,我在纽约和我的朋友朱利安德伊斯一起工作时,他告诉我第二天他会见到佩恩。我便让他带了一本《天使》给佩恩。之后,佩恩打电话来感谢我。我们约好在他的工作室见面。得知佩恩熟悉我的作品,我特别开心。我非常喜欢与他会面,也喜爱他的作品。虽然我也一直与其他摄影师交流,但与佩恩之间,我们有种温柔而含蓄的联系。我们在性格上有些相似,或许在对待工作的方式上也有共通之处。我们都认为工作室不只是一个技术空间,也是一个心灵空间,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地方,是一种看待、拍摄和隔离事物的方式,正如他的那本书《小房间里的世界》所完美诠释的那样。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结束时,我问佩恩是否能与他合影,他断然拒绝了。他非常讨厌被拍照。因此,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相拥告别。我一直觉得,摄影师之间即使素未谋面,也仿佛似曾相识。因此,当我第一次见到李弗里德兰德、杜安迈克尔斯或理查德阿维顿时,我感觉通过他们的作品早已认识了他们。我紧紧拥抱佩恩,因为从年轻时起,我就“认识”他了。我拥有的第一本摄影书正是他的《保存的瞬间》。因此,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摄影,乍一看似乎只是一些技术操作,实际上却是一种情感语言,使我们与某些影像、主题和创作者建立起深厚的联系。尽管我从未见过奥古斯特桑德尔、保罗斯特兰德、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伦等摄影界的前辈,但他们早已成为我精神家族的一部分。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光与美的力量。
我喜欢沉浸在美的神秘之中。对我来说,最动人的美的定义之一是安格鲁斯西勒修斯所说的:“玫瑰无须解释,她因绽放而绽放,因美丽而美丽。”我们不需要试图理解或以理性去解释。有天晚上,半梦半醒间,我突然灵光一闪,以为自己找到了关于美的完美定义。但我没有记下来,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忘记了。对此我并不感到遗憾。下意识地,我没有起身去记下它,没有试图用言语来定义美。美应该保留她的神秘。她从来不是显而易见的,需要我们努力去发现她,用专注和耐心去捕捉,在光影之中细细寻觅。美需要时间和光才能显现:在黑暗中,美是不存在的。美是光的创造。美以光为养分,依靠光而生存。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热爱美,就是看见光。”摄影时,你会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美与光紧密相连,密不可分。
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伦在谈到自己的肖像作品时曾说,当她在2025厘米相机上反复调节对焦环时,她在意的不是图像是否清晰,而是是否呈现出美感。美感与清晰度或技巧毫无关系,它没有逻辑,无法归因于任何东西,唯有爱。是爱创造了美,而美反过来为这个世界带来爱。
祝好!
保罗

《关于光的来信》,【意】保罗罗韦尔西、埃马努埃尔科恰/著 潘娥/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5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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